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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校长慷慨激昂的声音被音响放大,带着回音,响彻一中上空。
“众所周知,就在刚刚结束的高考中,我们一中诞生了一位省状元,也是我们一中68年校史上的第9位省状元——原高三(二)班的孙柠同学!孙柠同学凭借678分的卓越成绩,考进A大经管学院,她以非凡的毅力、坚定的信念和出众的智慧,书写了属于自己的辉煌篇章,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她的成功,不仅仅是个人的成功,更是我校教育教学质量的体现,是我们一中精神的最佳诠释!”
一墙之隔,是旧楼拆迁遗留下的荒地,袁校长演讲中的主角孙柠正猫着腰往地上摆书。一个大黑双肩包敞着口,教材、练习册和笔记满满当当地挤在里头,撑得那黑包好似被掐着喉管灌食饲喂得肥大的胖鹅,萎靡地摊在地上,张着合不拢的嘴,只待杀鹅取肝。
时婕倚在墙根下坐着,看孙柠一趟趟从包里拽出几本书,把地上那个书本围成的圈再扩大一点。折腾了好久,总算把包掏空,变成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大得惊人的圆圈。孙柠站在圆里逡巡,不时伸脚扒拉下,让圆更圆。
她转了好几圈,看来看去,总算满意了,又跳出圈去,从书包外层掏出打火机,折返回来,蹲下身,拨弄着火石钢轮,点着了一张书页,而后如法炮制,在这圆上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还拾来根树枝,拨弄书页,火于是越烧越旺,点连成线,终于整个圆都烧起来了,成了一个剧烈燃烧的火圈。
孙柠站在火圈里,拍着手大笑。
“高老师还问我笔记要不要卖,说好几个家长抢着想买,都竞上价了,你猜最高拍到多少?”
时婕:“多少?”
“五万!”她的手高高扬到空中,垫着脚,做了个芭蕾舞的起势,“所以我现在烧的是五万块钱,刺不刺激!爽不爽!”
“那你干嘛不卖?五万块呢!”
“考前我就发誓,等高考结束,成绩一出,只要不用复读,我就要把这三年所有的东西都烧掉!教材、练习册、笔记、错题本、试卷集……全烧掉!一页不留!这么想着,我才能在夜里困得直点头的时候,猛灌冰水,然后睁大眼睛,多做一套题。我才能在排名跌出学年前十时,抹掉眼泪,再把被我翻到起毛的笔记从头翻上一遍。所以我必须!今天!把它们全部烧掉!”
她缓缓转了个优雅的圈,飞灰裹挟着火花,零星飘向她,在白裙上着陆,落上就成了个小窟窿,她却浑不在意。
“五万?五万算得了啥?我以后会赚一百个五万,一千个五万!”
时婕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呢。”
脆生生的笑声从火圈中传来,“这些就是我的梯子,我踩着这一书一本一阶一阶地爬上去,就可以离开这儿,我要去北京看看,看看让我爸妈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不顾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现在我已经爬上来了,还要这梯子干嘛?”
高墙对面,校长演讲结束,接下来是新一届高三的学生代表发言。
“还有一个月,我们即将正式升入高三。高三,充满机遇与挑战。高三,是你我青春里最热血的篇章,是我们人生中最绚烂的火花!这一年,我们必须挥洒汗水、坚定意志,用拼搏和奋斗书写自己的传奇!
此刻,我要向同学们发出最热烈的号召:让我们以孙柠学姐为榜样,点燃内心的火焰,让热血燃烧起来!去追寻属于我们的梦想与荣光!
同学们!让我们一起振臂高呼:高三,我来啦!决战高三,我必成功!”
一声声“我必成功!”响彻云霄,惊得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起一片。在这震天响的口号声中,孙柠的白裙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快得令人炫目,像是火焰中盛开的一朵白牡丹,飘荡的火星烧灼着它层层迭迭的洁白花瓣,它却依然怒放着。
而后是熟悉的进行曲,一遍遍单调地重复着,中间混着嘈杂的脚步声,是同学们在排着队按班级回教学楼。再然后,进行曲被毫无预兆地掐断了,周遭突然彻底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喧嚣只不过是幻梦一场。
本届高考状元的书本笔记已经悉数化成灰,细小的灰渣在风中打转,像是清明祭祀时黄纸燃尽后的残余,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寂寥游荡。
时婕再见到王峪,是在她店里。他推门进来,头戴一顶白色棒球帽,微笑着看她,不说话,似乎也并没有要买什么东西。
自打他进门,时婕就觉得不对劲,他看着跟之前不一样,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是哪里不对。他明明留着柔软蓬松的头发,有很秀气的长长的鬓角来的,可这帽子下的脑瓜似乎过分光秃了些,像是板寸。
于是她便问:“你剪头发啦?”
王峪沉默了一瞬,“是我爸……你要看么?”他的手慢慢抬起,慢慢揭了帽子,露出一颗青白相间的光溜溜的脑袋。
那是怎样一个惨不忍睹的脑袋啊!一片片还覆着参差不齐的黑发根,一片片却白森森地露着头皮,甚至还夹杂着几处暗红,是新结痂的血块。
她几乎能够想象那父亲是怎样咬牙切齿地抓着剃头推子按住自己儿子的头顶施虐的。王峪这样爱美的孩子,又会是如何哭喊着求他饶过自己的,可显然求饶没有任何用处,那父亲还是完成了他暴虐的杰作。她的眼泪顿时涌上来。
看到她的反应,王峪抱歉似的笑了笑,把帽子戴回去,“没什么,冷不丁不习惯,看久了觉得也没啥,就是冷,凉飕飕地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