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不再言语。
他将好几份情报摆在面前,俯身一一凝看,时而陷入深思。
城楼上夜风渐起,吹得绢帛欲飞。张飞连忙解下腰间拍髀,压住一幅;又探出臂膀,张开五指,按住两幅。
张飞的体格雄伟如山,臂膀比常人大腿还粗,满脸虬髯根根直立如戟,即便是侧坐着,也像是盘踞着的黑熊,有一股将要扑击噬人的粗豪猛锐之气。但他偏偏又对着庞统举措周全,仿佛士子与师长相对。
因为这样的姿态,近来有许多人在背后抱怨说,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张飞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他没打算辩解。
说他不恤小人,无非是说张飞对士卒苛暴无恩。可在张飞想来,自己固然容易暴怒,甚至因此殴打士卒,但那根本没有关系,将士们并不会在乎几鞭子或者几拳头。这种乱世,将士们要的是温和善良可亲的将帅么?不是的,将士们要的,是够凶狠,够勇猛,能带他们打胜仗、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将帅。
置于爱敬君子……张飞跟着汉中王闯荡南北那么多年了,基本的眼光总有。什么样的人能够有助于汉中王的大业,他看得很明白。对这样的大才,给予一些格外的尊重,难道不好么?汉中王尚且礼贤下士,我张翼德难道反而不能如此?
此时一名士卒端着食盒上到城头,大概很少见张飞这般情形,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张飞反瞪他们一眼,将要呵斥,又压低声音:“快端过来!”
士卒连忙将食盒摆到庞统面前。
张飞打开看看,食盒里有饼有菜,还有热汤和肉酱,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那士卒下去了。转头见庞统把手头的小扇噼噼啪啪挥动,正想得入神,他犹豫了一下,将食盒的盖子重新盖上。
庞统完全没注意到张飞的殷勤。他眼前只有这些绢帛上的言语,而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则是延续着成都水榭中的盘算。
曹刘两家在建安十七年的大战过后,已保持了三年的大体和平状态。那一场大战,曹氏在江淮、荆襄、汉中三处战场先后投入了将近三十万的兵力,承受了超过十万的损失,堪称是赤壁之后又一次巨大挫败。
();() 而玄德公虽然夺取汉中,获得了大战的胜利,实际上却也胜得惨烈、胜得勉强。己方将士的折损数字逼近三万,一时间,几乎掏空了荆益两州能调动的机动兵力。
兵力的损失终究是数字,而基层、中层有经验的将校损失却令人痛彻心扉庞统与诸葛亮反复盘算过,愈盘算,愈深知那些战死的将校都是玄德公数十年周旋四方所纠合的精锐,非荆益两地所能轻易填补。
所以才会有长达三年的和平。皆因过去三年里,汉中王全力整备诸军,根本没有发起再度北伐的可能。
但一直等下去,又有等下去的忧虑。
曹操占据中原、河北的广袤领地,人丁丰茂。他们的兵力充实,一定比荆益两州更快,更容易。时间拖得越久,北伐一定就越困难。
所以中枢才会对眼前的中原局势如此在意。若曹操果然病重或身死,若他的子嗣们果然开始内讧夺位,这就是上天赐给汉中王的、兴复汉室的绝佳机会!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若生生将之让给了马超,岂不正如古语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
此前中枢一直有疑虑,担心这是曹操的奸计,背后一定有什么图谋。但现在想来,什么样的奸计,能够把关中诸将一起瞒过?又是多大的图谋,能使曹操付出关中动荡、马超挥军东进的代价?
虽然身在汉中,侦知了最新的动向,庞统依然想不透。
想不透,就什么也不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