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个月里,雷远所部与曹休所部数万人,在鹿门山以西直至绿林山的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冒着连绵雨势激烈对抗。
这一带,包括了广袤的森林、山坡、丘陵,更有大片的湿地和薮泽,其间地形复杂,道路起伏蜿蜒。双方的兵力,在这种地形下逐渐分散,彼此难以呼应。
而曹休首先集结兵力,以猛攻来吸引交州军的注意力,随即逐次诈败退走,通过一次次的包抄和反包抄,将两军的战线不断拉长,最终形成了大范围的犬牙交错。
这种操作,通常都是战局自然发展的结果,想要主动造就,是极其困难的。
打胜仗的时候,各部信心百倍,勇气十足,争先恐后,大将指挥起来甚是容易。而在打败仗的时候,虽然主将明知是诈败、佯败,可基层的将士们不知道,很容易就会从假败变成真败,从战术性的有序撤退变成大范围内的崩溃。
但曹休做的很好。
固然其中有雷远刻意配合的成分,但不得不承认,曹休这些年来得到曹操的耳提面命,确有极大长进。与当年在汝南被郭竟设计大败时比较,曹休的性格变得沉稳,指挥作战也少破绽。
两个月来,他麾下的数万人虽败而不乱,虽散而不乱,始终保持着极强的韧性和弹性。在逐步退后的过程中,他又利用地形展开多次有力的反击,不仅给交州军造成了相当的伤亡,也提振了本方将士的士气。
曹休在作战的同时,还逐步调整鹿门山周边的兵力配置,有意识地将邺城中军精锐转驻扎在地势较高处,而将荆襄本地的郡兵承担前敌重任。这种纯熟的用兵手段,足以与任何名将、宿将相媲美。
如今执掌大军的夏侯曹氏亲族重将里,曹真的心思稍嫌粗犷,也不熟悉南方的气候;而夏侯尚虽然能文能武,骨子里还是个雍容风仪的庙堂之人。唯独曹休久在南方,对复杂地形下的精细作战颇有心得。曹操令他在此,又授他以诱敌入彀的重任,很是妥当。
唯一的问题是,曹军自上而下的文武官员们,终究还是低估了天地之威。
一场数十年罕见的暴雨产生的洪水,简直汹涌如万马奔腾。处在汉水上游的曹真和司马懿,根本没来得及遣人通报下游。而淯水上游的无数堰堤纷纷垮塌,各处驻守曹军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抢在洪水前报知主将。
于是洪水一到,先沿着汉水河道摧垮了汉水上的浮城、浮桥,又没过襄阳、樊城两座城池。待到鱼梁洲一带,汉水与淯水汇合,水势更是湍若洪潮海浪,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 这时候曹休正在霸王山上的自家本营,接见几名荆襄本地军官。
那几名军官从昨夜就开始喧嚷,说要求见曹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报,但因大军分散驻扎,层层转达不易,这时候能将他们引入中军,已经是将校发现雨势大得骇人,不得不重视他们的预警。
昨夜暴雨中,霸王山营地有一道山体坍塌,当场压垮了一处新设的粮营,致使近百人折损,粮秣物资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曹休派了人冒雨挖掘,想尽量挽回损失,他自己也几次亲临现场查看,这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听得副手说什么荆襄籍的军官报称将有大水,曹休惊疑不定,强打精神接见。
然而没等曹休问话,山下马嘶人喊,到处都乱作了一团。
曹休急奔出帐外,只见水雾翻腾而起,遮天蔽日;黄黑色的洪流将无数的土石挟裹在最前方,层层叠叠地推进,乍一看,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活物,正肆意伸展着肢体,贴着地面吞噬一切。
一处位于霸王山脚的军营瞬间就被洪水吞没了,一面高大的将旗矗立在水中摇摆挣扎了片刻,即被卷走,而水流的巨大咆哮声中,将士们隐约的哭喊求救之声此起彼伏。
霸王山高约百丈,北面层崖壁立,曹休所在的位置距离军营并不远。他清楚地看到有些将士在水浪中挣扎着游泳,又或者想要攀上某根被水势带来的树干。但洪水穿行在山脚下的复杂地形,愈发湍急,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反复拍打,将所到之处都搅如沸水翻腾一般。
曹休自己是会水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惨白。他很清楚,在这样巨量的洪水冲刷下,水性再怎么出众,体格再怎么强健,生存的机会也不比一只蝼蚁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