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听了,知道颜真卿察觉到了他的某种情绪。
但没关系,他已经想通了,大可与颜嫣直说无妨。
“丈翁是担心我像仆固怀恩一样钻牛角尖。”
“嗯?”
“就好比仆固怀恩一事,随着朝廷安定,早晚是要收了他的兵权,让他进京安度晚年的,他等到这一刻想到就这么放下兵权太委屈了,想与朝廷掰扯清楚,太晚了。人要向前看,总纠结于过去的是非对错没意义。”薛白道:“于我,也是一样的。”
“何处一样?”
“如今社稷逐渐安定下来,国事步入了正轨……丈翁希望我向前看,不要执着于过去,那些是非对错已没有意义。”薛白道:“我既得到了他以及诸多良臣名将的辅佐,把大唐治理好,比什么都强。”
这一番话云山雾绕的,又不把具体问题说出来,颜嫣当然没听懂,但她竟还是领会到了一部分。
她想了想,举了个例子,道:“就好像我们的孩子名叫‘李祚’,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玄宗皇帝起的。”
“是。”薛白道:“但不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确实不重要,姓也好,名也罢,不过是小节而已,就像是宫人手里捧着的瓜果,朕开口让她们送了,她们才能送,没什么好不自在的,想通了,也就豁然开朗了。”
颜嫣问道:“你在蹴鞠场,就在想这些?”
“嗯,这一切本就是我要的,没什么好拧巴的了。”
薛白拍了拍颜嫣的背,略过了这个奇怪的话题。
最后,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其实,我知道丈翁一直在呕心沥血。”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薛白都没有再去那个荒芜的蹴鞠场。
他不需要坐在那块硌人的石头上,他自有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坐;他也不需要一个只属于他自己一人的空间,因为天子富有四海。
他渐渐模糊了自己当时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话。当时他说,终有一日要让世人知道他其实不是李倩。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是为了故意激怒李隆基。
或许当时是出于真心,但现在薛白似乎也开始淡忘了。
究其原因,朝堂上有很多像颜真卿这样的良臣,他们也多是忠于李唐社稷。随着时局安稳下来,薛白并不想辜负了他们。
~~
仆固怀恩回到了长安,住进了他在承明坊的大宅。
出乎他意料的是,朝廷并没有对他秋后算账,只是不断地强调他是老老实实奉诏归京的,然后恩赏不断。
他本就有背疽,因怒急攻心,背疽愈发严重,加上断了手指,失血过多,身体一下子就衰败下来。终日都只能趴在软榻上。
仆固玚找了很多人来服侍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长安繁荣,官场的应酬又多,自打入京,仆固玚大部分时间都是不着家的。
偶尔,仆固怀恩能见到儿子,都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大骂。
“你如今终日沉迷酒色,能济什么大事?!”
“孩儿要成什么大事?还不是父亲犯了糊涂,如今孩儿只好修复人脉关系。”
“够了!”仆固怀恩骂道:“人脉?你难道不知那些官员都是得了授意,引你歌舞升平,好给各地的藩镇看……”
“那又有何不好?”
仆固玚竟是反问了一句,接着上前,道:“阿爷啊,我们回了长安,过轻省些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不用再打打杀杀,不用再吃风沙。我还听说,长安的大夫医术高超,或许能治你的背疽。”
仆固怀恩摇头不已。
他偏是不甘,末了,又道:“报纸上都说,我一接到旨意就回京,称我‘恭谨逊顺’,是吗?”
“是啊,阿爷。”
“那我的骨气在哪里?若不是你这逆子,我能与朝廷叫板,这份果敢强势,旁人就都不知吗?”
仆固玚讶道:“为何要让旁人知晓?到时又弹劾我们。”
仆固怀恩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偏是无法与儿子说出心中的愤懑。
他反复想强调的是朝廷待他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