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叹了口气,并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大胡子临走,也没原谅这里的读书人,依然对老先生穿着身儒衫看不顺眼。说老先生也不过时运不济罢了,要是真有本事,也一样能说上那些自命清高的体面话,还一样能让那些不合时宜的嘴巴张开嘴也发不出声来。
老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把大胡子气得不轻。
大胡子故意说老先生反话,老先生却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大胡子感谢的话确实说不出来。
世间有很多人心存感恩,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的话来,也有更多人把感恩放在嘴上,心里反而半点也没有感谢的念想。其实谁该感恩谁,有很多时候都要想想,别弄反了。
老先生摸了摸满脸干巴巴的皱纹,和大胡子一样,比真实年龄是显老一些。
四十多年前。一个山里的年轻土匪有一次偷偷潜进一个郡城高门大户人家,据听说偷走不少值钱的东西。
然后,大户人家庶出小姐遮盖起略微隆起的肚子被赶出家门来到这个小村庄定居。
多年以后,一个叫刘宁的小男孩一直被人瞧不起,哪怕学塾读书成绩极好,仍然被人称作野孩子,说是娘亲不守妇道生下来的野种。没嫁过人,何来妇道一说?“脏”了的人,就更不能谈“妇道”这个词了。
();() 竟然加了“道”字,老先生也无可奈何,刨读书人祖坟的无非还是读书人,对老百姓能责备些什么?
老百姓纳头便拜,也无非有个利字可图。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卫“道”士了。老先生叹了口气,老先生自己也在这方面吃过大苦头。老先生属于作茧自缚。
上了几年学塾的刘宁更觉抬不起头。
终于,被刘宁用尽心思从娘亲那里知道了一点消息,娘亲眼里的那点光彩终究没能瞒过心思细腻的刘宁。原来,就是那个只是偶尔趁夜黑留点东西却从来不敢停留的好人叔叔。
然后就是官家剿匪,被抓住的好人叔叔临死前大骂娘亲下贱。
大骂娘亲,男子却在画押文书上死也不肯承认当年是通*见之事,只说自己用强才得手。偷走东西?男子也洒然,随你们说就是了,不差那一点。
男子并非砍头而死,却死得异常凄惨,坟内埋着的汉子,浑身被割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刘宁的处境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好过一些。
再之后,娘亲从来没有和刘宁谈过这件事,刘宁之后也没再说过什么。
只是刘宁变成了成年男子,就不着家了,然后偶然回家,也是不顾泪流满面的娘亲,放下东西就走。再然后,干脆只是偷偷留下点东西不和娘亲见面。
再之后就是收尸了。郡城里的官老爷亲自监斩,毕竟好几条人命都是折在这恶匪刘宁手上。
一老一新,两个坟头并排埋在那里,女人上了年纪,并没有痛哭流涕,再怎么痛哭流涕,再怎么吃苦受难,也换不来同情不是?能被人少笑话、少戳脊梁骨就满足了。老婆婆年轻时就看开了。
想不到几年后的今日,两个坟头都添过多次土,母子还能再相见,老婆婆实在是高兴,老婆婆不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
老先生想去见见那位注定要重回这片天地的通天老狐,看看能不能给自己这张老脸一点面子,稍稍改变心意。
老先生如此一想,底气全无,要是年轻时候,自己底气就足了。
那就看能不能凭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先生挺了挺腰杆,那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