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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高才见他愿意如此,那是自己对他有了感谢之处,立刻搬出纸笔墨砚,写了一封荐信,怕周世良不懂,还摇头摆脑的,将全信念给他听了一遍。周世良知道他不是敷衍,也就很高兴的将信拿了国家去,过了六七天,周世良把所有的东西存的存,卖的卖了;将细软收拾了一小车子,就上省城去。小车子是自己推着,计春只背了一个小包袱,随了车子走。他们动身以前,曾到村子里去辞行。这个时侯,全村子里人感到周氏父子卖田卖地出门,大有一去不回的意味,大家心中都受有一种感触。老少男女,一齐跟着小车子后面,送到村子外来。这其间只有王大妈母女,心里最是难受;王大妈想着:计春这个孩子,是自己最欢喜不过的,原来的意思,是想让他做女婿,以前周世良的神气,也象很同意,还不时的把这话提着呢;不料这几个月之中,他忽然冷淡起来;自己是个女流,这活也就不便再提。如今看着这一个自小在面前长大的无娘小孩子,跟着一个性子倔强的老子走了,教人真有些舍不得!小菊子在一个时期中,曾深信着计春就是自己将来的丈夫;最近几个月,虽然他不到家里来玩,在外面碰到,总是偷着说两句话,也不象是完全断绝关系。可是现在他可要走了,因之母亲送行,她也跟着送行;低了头,紧紧的在母亲身后走着,转着她两个小眼珠,并不作声。周世良将小车子推到小路口上,放下了车把,然后口转身来,向大家拱拱手道:"大家都有事,不必送了。我本来也舍不得离开家乡,只是为了小孩子前程计算,我不能不忍心走一下。年一年二的,我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诸位。我没有别事奉托的,就是庄子后面,我女人的坟地,请关照一二,不要让小孩子在那里放牛。祖坟上好在有本家,我就不管了。”
说时,他嗓子管也哽了。大家都安慰着请他放心,这些小事,一定可以办到。这时,王大妈的儿子小海,手上牵了一条牛,也由田垄上赶了来看热闹,那牛耸着两只耳朵,睁着大眼睛,只管向计春望着。这正是周王两家合喂的牛,现在完全让给王家了。周计春看到,连忙跑上前去,用手摸了牛的脊梁道:"大黄牛呀!我们再会了。你好好的跟着小海,不要淘气。”
那牛对于相从多年的小主人,自然是认得的。计春抚摸着它的时候,它就摇摆着它的尾巴,在两条大腿上掸刷着。小菊子在这个时候,也就有一步设一步的走到牛旁边来,看了计春一下,也用手去摸摸牛。计春向她道:"你看,你耳朵上的环子丢了。”
小菊子用手摸摸耳朵,俯着眼皮,低声道;"我老早就没有带那个东西了。”
第24节:第五回(3)
小海道:"姊姊!你为什么不哭呢?”
小菊子道:"我好好的哭什么?”
小海道."你舍不得计春呀!人家送行的时候,舍不得总是要哭的。”
小菊子板着脸,将下巴一伸,啐了他一声道:"该死的东西!你嚼舌根。”
在场有几个爱开玩笑的,都笑了。她不能再送行了,一扭身子就转回家去。周世良心里,总记着乡下人的谣言,不敢说什么,以免惹起是非,又向大家拱拱手,说道。”
诸位请回。我要赶路了。”
于是推着车子顺了大路走去。计春向大家点着头,也就跟在车子后面,一步一步的走着。他父子二人走了几步,就回头看看,慢慢的只看得到村子的屋脊,慢慢的只看到村子前面的一带小树林;慢慢的把村子面前一切的东西都丧失着看不到了。车子推到一个高坡下,周世良将小车歇了,走上高坡,回转身来望着。计春道:"爹!你推不上这坡吗?我在前面给你拉一把罢。”
周世良摇着头道:"我倒不为这个,要歇一歇。你看我们的村庄,已经看不见了。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再看到这村庄呢,站在高坡上,多看一会子吧。”
说时,将手比齐了眉毛挡住了阳光,只管向原路上看了去。计春看到父亲那恋恋不舍的样子,不敢作声,也就跟着走上高坡来。果然,站在这里,不但可以看到自己那个村庄,仿佛自已家里后门外两株大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计春还未曾说什么,世良叹了一口气道:"我为着你,家乡都不要了,你要怎样努力,才对得住我呢?”
计春更不敢说什么,只是正着脸色,望了自己的村子。父子两个站在高坡上,彼此不发言,都是这样呆望着。那高树上的新蝉,吱吱的叫着,好象对这临别的两父子,加上了一阵什么借别的意思。世良在半年以来,总是恼恨着家乡,决定了抛家远去;可是到了现在真要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何原故,心里更觉着难分难舍,眼睛里面含着两眶眼泪,只管要流了出来。不过自己要哭了下来,恐怕会惹着儿子心里难受,于是勉强笑了起来道:"不要看了,越看倒好象越舍不得。其实省里到家,也不过一百一二十里路,起早动身,摸黑也就赶回家了,我们有什么舍不得呢?”
他说着话,自走下了高坡,掀起腰带来擦额头上的汗珠顺便他就在眼睛皮上揉擦了几下。计春明知道父亲是要哭哭不出来,再说什么,那会意着他更伤心,于是悄悄的随着他身后,连出气的份儿,都有些不敢。世良亦复如此,又怕儿子难过,父于两人,就在渺无声息的情况下,一里又一里路,离开了家乡。小车在路上走了两天,到了安庆城里。先在小饭店里住下了,世良和儿子商量着,还是先去打听学校呢?还是先去见孔善人呢?计春说:"还是先去见孔善人的为是。我们在这饭店里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花费。”
世良想想也是,于是就把家里带来的薯粉,绿豆,大柿辣椒,芝麻炒米粉,合成四色礼物,将一个大竹篮子提着,父子两个,都换了两件干净些的衣服,便访着孔善人家,前来投书。这孔善人是周高才族弟周高贤舅舅的诨号,因为他没有儿子,把外甥周高贤承继了过来,于是周高贤一变而为孔大有。老善人死了,他也就顶上善人这个浑号了。因为这个诨号是世袭的,所以谈起孔善人来,没有不知道的。世良父子在街上一打听,毫不费事,就找到那个所在了。那里是一个八字大门楼,两扇大黑漆门上,钉着白色大铜环子,门敞开着,向里一看,却是一个殊漆屏风,上面大书"齐庄中正"四个宇。这屏风放在白石砌成的大院子中间,分成了一半;隔了屏风,可以看到屏风那边花木扶疏的影子;门两边相对立着,有两间门房。周世良是个常上省买东西的人,多少知道一些省城里大户人家的规矩,因之到了门口,且不冒昧进去,先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
左边门房,有个人应声而出;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穿白大布褂子,蓝大布裤子,脸上是黄中带黑,当然这是个乡下人;再看他手提的那个竹篮子,里面通通红的,有半篮子大柿子辣椒,他脚下穿了长统大布袜子,双梁头布鞋,还在上面电积了许多黄土;当然,这也是乡下人挂的一个幌子。那门房看了这样子,就迎上前来问道:"我们这是孔家,你是来找甚么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