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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果然吃的是烧饼。次日上午,吃的还是干烧饼。但是到了晚上,余何恐不能忍耐了,将俄国毯子当了,和计春在江苏馆子里吃晚饭,并有南京盐水鸭子和干烧鲫鱼,非常痛快。
人生找钱最便利的法子,莫过于当当。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时候就有。余何恐既然学得了这个便利,于是跟着当长衫,当被褥,卖《韦氏大字典》;到了最后,打算拍卖屋子里家具,让房东知道了,说余何恐欠三个月房租,不能让他搬。他倒也并不抵抗,只用一只小网篮,捡了一些书纸笔砚出来,屋子里全部动产,都抵押给房东了。
当余何恐当俄国毯子的时候,每日还有三四个人来在一处谈话吃喝,等到当被褥的时候,每日至多来一两个人;现在已经是拍卖木器家具了,哪里还有人来?所以余何恐提了那只小网篮,也并不想去找什么人,就雇了两部胶皮车,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这旅馆的组织,和北平的小客店也差不多,屋子里只有一张大炕,一张小桌子。对于客人只供给灯火茶水,每日每人收住宿费二角。余周二人没有行李,他们本不肯接待,余何恐进门就给了一块二毛钱,算交了三天房钱,这才让他们住下了。
计春虽是来自田间的,不怕受苦,但是跟随余何恐的原因,以为他是个有权威的作家,必能找些出路,在这半个月之中,却是每况愈下,落到带破网篮住大炕的小旅馆,只觉得茫茫前途,又走上了黑暗之路。因之进这小旅馆以后,坐立不安,紧紧地锁着双眉,斜靠了黑木板桌子站定,但看余何恐,他却毫不介意,在网篮里拿出一沓书本,放在炕上,当了枕头自己躺了下去,将脚架了起来,口衔了半根雪茄烟,笑道:“你不用发愁。今天晚上,你供给我的材料,我来开始工作。不,说来就来,马上就动手。”他说了这声,人跳下了炕,将一张报纸,铺在那黑木板桌上,然后陈设了纸笔墨砚,坐在炕沿上就编起剧本来。
一口气写了三张稿纸,复又放了笔,将放在窗户台上的那一小截雪茄烟,又捡了起来,用火柴点着。因为太短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角上吸了两口,才问计春道:“现在该你供给材料了。你说,你父亲当佃户的时候,是怎样受地主的压迫呢?”计春道:“我们不叫地主,叫东家的。”
余何恐道:“不管是地主或东家罢,你就说是怎样地受压迫罢。”计春道:“压迫倒也说不上,就是凭我父亲的力量,和东家种了大小上十丘田,约莫可以收三十担稻子。这三十担里面,东家要去十四五担,其余是我们的了,可以说是平半分。东家是将他的田价生利息,我们是用劳力,种子,牛,粪,换来这些粮食。此外,还有一季麦,与东家无分,是佃户独收的。”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1)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夜阑做小贩雪巷惊寒
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这样一句话,在新人物感到腐化,或旧人物感到离奇的当儿,都靠它来解决了。像周计春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本来是不容易答复。若说思念父亲是对的吧,余何恐向来是主张废除家庭制度的,不合自己的主张;若说思念父亲是不对的吧,刚才自己才夸奖了他父亲几句,这顷刻之间,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匆促之间,使出了他的老着,只说一句:“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计春对于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要完全明白,就当再问余何恐两句。只是他正在忙于著作,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也就不敢追问。余何恐继续地需要材料,自己也就继续地供给材料。
而余何恐得了许多材料以后,文不加点,就去编他那三幕剧本。这个剧本,是在他脑筋里经营了一年多的好作品,现在有了计春供给实在的材料,也就加倍的得意。到了次日晚上,他已把这本三幕剧的剧本,完全脱稿。
计春住在这简陋的小客店里,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影如有如无,这已经是极不好的印象。加之人静静地坐在这里,却有似臊非臊,似臭非臭的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进来,令人闻到,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不好受的感觉。
余何恐真是一个平民化的文学家,他毫不在乎,他手上托了抄写的稿纸,口里衔着雪茄烟,斜靠了桌子,在那里校对,他忽然向计春道:“密斯脱周!这一段对白,你看怎么样。以下是父亲对牧牛的儿子说的,他说:这东家太可恶了,一块钱买五斗稻的时候,他说不忙收租,只管存放下来。现在稻卖三斗的时候,就一天来逼两三次,他妈的!……”
计春插嘴道:“余先生!你是把我父亲作背景吗?”余何恐道:“是的。”计春道:“他倒是老实,向来不骂人家父母。”余何恐笑道:“你也太老实了。这是描写农人的口吻,与你父亲何干?”于是继续地念着剧本道:“只过了四个月,一块钱多赚两斗。越是有钱的人,越在穷人身上榨油。孩子你记着,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千万不能和他合作。”
计春听到合作两个字,本来又想说不对。乡下做庄稼的人,知道合作两个字,做什么解释?不过他同时感想到这对白上的两句话:“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千万不能和有钱的人合作。”这可有些研究的余地。除了自己这半年来,都是沾了有钱人的光而外,便是余先生他终日地想找出几个资本家出钱,开一所模范剧场,似乎也是找有钱人合作,就以过去而论,他住的那洋房子,终日吃喝游戏,那钱并非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这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他就成了这剧本上的土豪,是在穷人身上榨油的了。那么,无论那过去的钱,是由穷人身上来的,或者是由富人身上来的,都有不对。前者是投降资本家,后者是剥削穷人。总而言之,是个只会消耗的寄生虫。
在计春这般沉沉思索着穷人富人合作问题的时候,几百里路外,他的父亲周世良睡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沉思着这穷人富人合作的问题呢。他想着:凭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破坏了孩子们的婚姻,这个人是可恨的,但是自己病在北平,找儿子,儿子不见面,找朋友,朋友又走了。眼睁睁就要病死在小客店里,幸得她不辞劳苦,送到这医院里来,而且花了许多的医药费。自从进医院之日起,她每日都到医院里来探病一回,就在这上面说,这个人的心肠就不坏。假如是没有她,或者我已经死了。在乡下我受着周高才的敲诈,我晓得有钱的人,是怎样发财起来的,我已经恨有钱的人了。到了省里,那孔大有,挂着一块孔善人的招牌,只是在面子上做些好事。若是得罪他,他拿出来的手段,比不善的人还要厉害,于是我不恨有钱的人,我只是怕有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