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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如此沉思着,房门推开了。令仪却伸了头进来,她没有说话,先就笑着,然后轻轻地走到床面前问道:“老人家!今天觉得更好些了吗?”世良点头道:“好多了!吃过半碗挂面,又吃过一碗牛乳。只是我那孩子,怎么还不见面呢?医生说:我应当在这里还休息一个礼拜。我可是很着急。”
令仪顿了一顿,微笑道:“不要紧的,他实在是跟随着学校里全体,到绥远旅行去了。你老人家出了医院,他也就回来了。”世良道:“孔小姐,你虽是这样说了好几回,我怕总是你哄我的。不要是他有什么岔事,已经逃走了吧?”令仪摇着头,同时还摆着手道:“不不!我怎能够骗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呢?这医院里规矩很重的,不能带外面的东西进来,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再请你罢。我想那小客店里,也不是安身之所,已经给你开销了店钱,把行李搬到贵会馆去了。一切你都放心。”世良这就抱着拳头道:“孔小姐!我何以为报呢?”
令仪微笑道:“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我还敢说什么报不报呢?”她提出了这话,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连说着罪过罪过,也就敷衍过去了,但是在令仪心里,却并不以为得了世良的谅解,就满足了的。
她探完了病,且不回余子和家,却坐了汽车到本县会馆来。她那家里派来的那位老账房先生刘清泉,因为他们的婚姻问题,纠缠在北平,始终还没有走。这时令仪一直走到他卧室来,进门第一句话,便道:“老刘!那报馆里把我们更正的信,怎么还不发出来?你办事不行,我自己去交涉。”刘清泉为了他小姐的事,也正躺在床上出神,听了一句喊叫,直跳起来,睁眼向令仪望着,倒发呆了。
令仪红着脸道:“你瞧,现在我倒找了这样一个累,花了钱不算,还要天天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刘清泉笑道:“那是小姐做好事呀!有什么后悔的呢?”
令仪道:“做好事?我花几个钱也就完了,何必天天还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呢?这都为了那段新闻引起来的。报馆里给我惹起了这样大的麻烦,怎么不给我登更正的稿子呢?这件事我得去问问,我一定要他们更正过来。”
她口里说着,身子一转,就有要走的样子,刘清泉只得抢上前两步,将房门拦住了,拱了两拱手道:“别忙,别忙。小姐!我说实话,我没有到报馆里去更正。因为人家报上,并没有指出我们的姓名。我们去更正,那不是拖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吗?”
令仪道:“我的更正,不是对社会而设,是对周家老头子而设。只要他相信,儿子不是为了我逼走的,就得了。”刘清泉道:“这件事好办。你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办妥当了。在周世良没有出医院以前,你还是照旧地去看他,甚至于对他还要好些。我到了时候,自然有办法。”
令仪皱了眉道:“我到了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果然办得妥当的话,我有什么不能依你。”清泉道:“那就好了。包你无事!”
令仪对于这位刘先生,认为阅历甚深,向来也就信任的。他既是说得这样地有保障,也就不再追问。
在过了一星期之后,世良已经出了医院,住在会馆里了。看到寄住在会馆里的同乡学生,喜气洋洋地进出,就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去。自己初到北平来的时候,到公寓里去看儿子,公寓里只说同朋友出去了。若是同朋友出去了,没有一去不回来的,而况我病在医院里,几乎要死去,父子之间,感情向来不错,他何以竟置之一边,不来看我呢?令仪说他旅行去了,这话突然而来,有些靠不住。自己还是要到公寓里去查查。
余何恐两个指头夹了雪茄,另一只手,却去搔头发,踌躇着道:“这样说起来,却不至于……那么,你们生活苦不苦呢?”计春道:“当然是苦。”
余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说。”计春道:“我们每日一餐饭,一餐粥,一餐杂粮。每餐一碗菜,只有盐,没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亲一件棉袄穿了十二年,盖的被,还是娶我母亲时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总有一百个补丁,都是我父亲缝的。”
余何恐道:“你母亲不管吗?”计春道:“我母亲早就死了。我父亲很可怜,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还要来来去去,在家里做三餐饭,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余何恐道:“你老子这样穷,哪有钱给你读书呢?”计春顿了一顿,就把父亲破产上城磨豆腐的话,说了一遍。
余何恐道:“你父亲这么不错。你怎么没有提过?”计春道:“余先生不是说过,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说了我父亲的好处,怕人家笑我腐化。”
余何恐默然,点了两点头,许久他才叹口气道:“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2)
当他的心里这样活动着的时候,刘清泉已先他一着,这就到了会馆里来拜会他。一见面,老远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板!你好!贵恙都痊愈了?”世良怔了一怔,问道:“你是刘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还在北平。”
刘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无需客气,不如单刀直入就把这话说明了,且看他态度如何,然后说话。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走吗?”说时,伸起手来,揭开了帽子,搔了两搔头发,又笑道:“说起来,就是为着你家令郎。”世良猛然听到这话,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脸,做个沉吟的样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为了我的孩子?”
刘清泉一点不慌忙,很从容地将帽子取下,挂在墙上,然后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为了令郎,就是今天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令郎。”世良道:“为了他,他在哪里呢?”他口里说着,手上拿了一只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着呆了半天,没有一个做道理处。
刘清泉将一张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后拍着椅子靠背道:“你请坐下,有话慢慢地说。”世良看了这情形,更是有点疑惑,两手同时去扶椅子靠背,脸望着人想坐下,却忘了手上还拿着一只茶杯,一疏神,那茶杯当的一声落到地上,砸了一个粉碎。
刘清泉向他摇着手笑道:“周老板!你放心,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要让你明白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详详细细地对你说一说。”世良这才觉得自己太心慌了,口里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有礼貌了。”说着,连忙到外面去,找着扫帚簸箕,将碎瓷扫了开去。
刘清泉还是将他让着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着急。令郎虽是不在北平,却也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小姐,更是对他只有好意,没有恶意。只是他自己误会了。”他说了这样一个话帽子,世良还是不能了解,只管睁了两只老眼去望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