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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曾善美倒真的微笑了。一切都在按她预想的程序进行。他们配合得很好,他们在共同地奋力地撕去他们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面纱后面的他的确是卑劣得厉害。他已经比较地遭她恨了。他对她不客气了。他在激愤。他乱了阵脚。她一定要让他彻底地露出马脚。现在曾善美只有一个念头和满腔的义愤。这个念头便是:她的父母和弟弟不能白死,她所受的非人的苦不能白受。她的义愤是:一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世界上好像没有良心这个东西。他明知与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受害者,可他居然在十五年里从来不做噩梦。他从来没有不安,没有失态,甚至没有生过病。这还是一个人吗?
当然,曾善美没有证据。她的父母惨死的时候她才七岁。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九龙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年的那个保密工厂早就转轨合并,人去鸟飞。进入八十年代后期,整个九龙沟中外合资被建成了一座庞大豪华的旅游度假村。多年来,曾善美一次次故地重游,寻寻觅觅,她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现在的九龙沟几乎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没有人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一架飞机在九龙沟的上空盘旋,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震惊地仰望着。那时候有几个人见过飞机?那时候人们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纷纷说:连飞机都来了!连飞机都来了!人们在九龙沟的开阔地带堆起了许多堆簧火,等火燃烧起来之后朝它泼水。泼水的人群里头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以为飞机一来她的父母就有救了。她奋力地朝火堆泼水,好让浓烟腾上天空。她望着飞机,跟着飞机拼命跑,撕心裂肺地喊:“飞机——飞机——”
几顶白色的降落伞在空中开放,飞机终于投下了急救药品,小女孩奔跑着扑上去使劲亲那些降落伞和药品,可是此时她的父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时候,九龙沟方圆几十里,为了看飞机万人空巷。而九龙沟本地的人,无人不对在飞机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在那个聚会的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只看了曾善美一会儿,就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吧,九龙沟保密工厂的?飞机,飞机。”
曾善美说:“飞机,是的。”
最后曾善美发现证据是不存在的。那种具有物质性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固定一个人的良心和语言而让凶手无处逃遁的所谓证据是没有的。她捕捉到的东西不是证据而是事实。那么一切当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金祥:“尽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这么陪着你。你看看电视,休息休息,早一点睡觉,我出去办一点事情。”
金祥煞有介事地戴上BP机,夹起公文包,准备遗弃这个令他窒息的空间。两人拔河,我突然松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曾善美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纹丝不动。当金祥的手正要去拉开房门的时候,曾善美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走,放心?”
屈从于威胁使金祥犹如受到胯下之辱。一种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复萌。那是从前他在地里做农活远望着城市的高楼所产生的感情。后来他进了城市,他以为那种感情会就此消失。金祥极不甘心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慢慢地转过身来。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出现了在电影上经常看见的幻觉: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开了枪,曾善美应声颓然倒地,得意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整个画面便构成了她对自己幽默的讽刺。
金祥没有枪。
曾善美:“现在该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我也有一些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我的经历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个问题。我保证会尽量地给你答案。然后,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OK吗?”
金祥此时的眼神也变得非同寻常,光焰的的。他与曾善美对视着,回答:“OK。”
金祥曾善美夫妇夜晚的紧张生活悄然地深入进行着。
9
正如前面说过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计。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白天还是可以忽略不计。在设计院人们的眼中,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列安全行驶了十好几年的老火车。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到达每一个车站。金祥没有忘记提前上班打开水擦桌子,没有忘记给文竹和吊兰浇水;曾善美也没有忘记。他们俩都没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间脸色苍白什么的。更没有冷不丁地失手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声叹气等等。只有一些中国电影和一些中国小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把中国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动不动就会有以上的失态行为,脆弱敏感得跟纯种的贵族狗一样,经不得一点风雨掺不得一点暇疵,好像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在物质条件优越精神文明程度极高的良好环境里生活过来的。金祥曾善美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中国人。就跟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脚因路边,但都是面无表情的。他们善于把一切深藏心里,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他们久经风雨,十分皮实。绝对不会小惊小咋,小喜小悲。金祥曾善美夫妇就是这样的中国人。这段时间金祥曾善美他们的白天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
值得记一笔的是金祥曾善美在这一段时间的白天里,与他们的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过的一些话题。把这些话题罗列出来,他们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背景。金祥曾善美夜晚的故事与这背景并行不悸,构成的图案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一次飞行中往下看见了江西的庐山。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前卫的冷静的纯粹的美术用语:地景艺术。当时我就联想到这个词同样地适合正在发生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故事。时间是可以人为地制造的,飞机腾空一万米,距离就成了时间,就成了历史。只要我们往下面探头,看见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达着多种意义的全貌。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初到十一月初,金祥曾善美夫妇在设计院工作之余和工作之时与他们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的话题如下:
1、关于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通知:我们院的歌咏队已经演出十场了,在钢铁系统的“皇家乐”杯评比中荣获第一名。现在发给每个参与者奖金一百元,泰国香米一袋。
善美,走,领奖金去。
来了。胡老师,近来老主任身体怎么样?
不错,会走路了,小金参加了歌咏队吗?
算间接参加吧。他没有唱歌,他不会唱歌。他为我们搞后勤了,我们演出的服装是他拉的赞助。不过够呛,寒酸了一点。他就那么大一点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