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天这么热,肯定渴一些,先喝冷饮吧。”
我说:“好,正想喝。”
“喝完冲个澡。我这儿有衣服给你换。好吗?”
“好。”我说,我也正想冲澡。这女人真像熨斗,处处熨帖人的心。她不像外面的传言那么绝色,也不是情妇是老婆。
我们三个人一同整理了曾庆璜遗留下来的书籍。他在最近写了一幅字,夹在十六开本的线装《文心雕龙》里:
历史就是木偶戏,走出一个小孩,敲着小鼓,后
来便离去了。您期待某种新节目,但走出来的是另一
个小孩,敲着另一只小鼓,后来也离去了。
我说:“准是一个哲学家说的话。”
曾实说:“对,隆弗洛。这些个哲学家们!”
女人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怕沾这些东西,因为我和、和父亲从来没见过,觉得阴气沉沉的。”
曾实说:“去吧去吧,本来是要你别动手嘛。”曾实和女人相视笑笑,女人出去了。曾实对我说:“她就是性格好,从不来假的。”
不知道爷爷可听说了曾庆璜的死讯没有?我想去和爷爷聊聊。天气晴朗,红日白云。爷爷肯定在滨江公园2的柳树下吹江上的来风。我走进滨江公园,满目都是一堆一堆下棋打牌的老人。在江边的那株柳树下,我看见了爷爷闪着青光的后脑勺。他和几个老人坐在一块儿。他没看见我。他举起电子打火机给一个老太婆点摩尔香烟,老太婆十分内行地翘着兰花指吸了一口,几个老人哈哈大笑。他们在模仿当前的年轻人。
我真为我七十八岁高龄的爷爷主动给女士点香烟而高兴!
瞧他多健康多有骑士风度。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武汉
一冬无雪
1
那一年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早早醒了,知道还早得很,就仰面躺着,瞪着天花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剑辉为什么突然对我说唉一冬无雪呢,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听了这句话没吱声就睡觉了。后来就出了事。出事之后,我一次又一次细细回忆剑辉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就发现这句话不对头,越琢磨越不对头,因为剑辉总是在预感不妙的时候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困呢?真该死。
老楚却说没什么不对头的。他说剑辉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思维呈跳跃状态,说话老是出人意料。老楚在这大难关头显得格外笨蛋,手足无措,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尽说蠢话。他说他很乱。他的什么乱呢?他的妻子被无辜抓进了牢房,他不去奔走呼号,不去设法解救,却只是皱着眉对妻的同事说对不起,我很乱。这种男人!没血没骨!可他的外表是这么壮健。他的额角方正,充满了不可屈辱的气派。我曾暗暗地思慕着他,怀着混乱的羞耻心暗暗地思慕着我好友的丈夫,几年的思慕在几天之间烟消云散了,我顿时觉得自己格外干净、磊落、松快。我对他说:“我来干!”我把三个字吐得落地有声。